“当一艘船沉入海底”,是电影《后会无期》同名主题歌中的首句歌词。

2014年,制片人方励和导演韩寒在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偶然听当地渔民说起附近有一艘二战沉船的故事。作为一名毕业于华东地质学院(现东华理工大学)应用地球物理专业的“理工男”,在进入电影圈之前又刚好是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的系统集成、研发制造工作,方励出于好奇,随即率领海洋科技团队在2016年展开了勘测工作。

这,便是在今年9月6日公映的电影《里斯本丸沉没》缘起。

《里斯本丸沉没》海报。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回到历史现场:1942年9月底,1816名盟军战俘被关进日军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船舱,从中国香港前往日本。由于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里斯本丸在海上平稳行驶三天后,在中国舟山东极岛海域被美军潜艇“鲈鱼”号发射的鱼雷击中。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在船从被击中到沉没的25个小时里,日军将所有英军战俘封锁在船舱底,并用木条和帆布钉死舱门。英军战俘奋勇自救,破舱逃生。危难之际,浙江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划着舢板在水中捞起了384个奄奄一息的盟军战俘,并给他们提供食物、衣物和庇护所。尽管如此,仍有828位战俘或被淹死或被日军射杀,或被困在船中未能逃生。

“从得知这个事情开始,出于好奇去带队勘探,想要找到这艘沉船。找到船之后,又想要找到跟这艘船有关的人,想去了解他们的故事,他们在82年前都经历了什么。就这样挖掘出了这个故事。现在,是时候把它们讲给更多人听了。”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方励说。

里斯本丸沉没

从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动议拍摄,到而今在大银幕上同广大观众见面,历时整整8年。8年间,作为该片导演的方励都经历了什么?将在以下的对谈中全面呈现。方励不止一次向记者表示,这是自己一生中做过最重要的事。“我认真想过,我不干谁干?懂得海底成像搜索调查又懂电影的人,除了我没别人了。虽然我没有做过纪录电影,至少沾边,知道影像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一直对自己说,活该你干,不干你就是历史罪人。”

那份率性与戚然的神情,和他当年为争取吴天明导演遗作《百鸟朝凤》的排片而惊天一跪时如出一辙。

导演、制片人方励

【对话】

“真实的沉船位置和历史记录的坐标,相差整整36公里”

澎湃新闻:我知道在电影人的头衔之外,你还是一位地球物理学者,海洋技术专家。能否先从技术角度介绍下,里斯本丸从1942年沉没到2017年你带领团队确认沉船就是里斯本丸,75年的时间,为什么一直没有探测到它的位置?从片中我们知道,它就沉没在东极岛附近海域水面下30多米的地方——泰坦尼克号沉船位置是在北大西洋3700米的海底——30多米水深,专业潜水员不借助工具甚至都可以达到。这背后有哪些水文地理、技术发展上的原因。

方励:之前找不到跟水深没有关系,而是平面坐标错了。首先你要知道,人类通过空间卫星导航系统,也就是GPS(全球定位系统),包括我国自主研发的北斗定位系统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通过它现在可以精确定位航行中的船舶和飞机的位置。而在二战期间(航海定位)还是依靠六分仪,这是18世纪延续下来的技术,往往存在巨大的误差。

之前里斯本丸沉船的坐标,在这部电影的历史顾问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博士的著作《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有提到,他也是通过日军当年的历史记录得来的。这本书在2005年前后由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世人才开始关注到里斯本丸沉没事件。托尼就住在香港,他和沈健组织了当地的里斯本丸研究会,在当年请里斯本丸上的一名幸存者一同回到了东极岛,用鱼探仪,一种相对简陋的声呐在当地海域做了搜索,凤凰卫视曾全程报道了这一事件,当时就没有找到,因为真实的沉船位置坐标「30°13’44.42″N 122°45’31.14″E」,和日本军方记录的坐标相差了整整36公里。

历史顾问托尼·班纳姆

澎湃新闻:那么你和团队在2016年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这艘沉船?

方励:‌‌东极岛并不是一个岛,而是由庙子湖岛、‌青浜岛、‌东福山岛和‌黄兴岛四个小岛组成的‌。我们的搜索还是靠租船并在船上安装专门的声呐找到的,当时是在青浜岛海域划出400平方公里的区域,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找到海底有一艘大型的沉船。但声呐是利用声波反射的原理,通过被探测物表面的反射确定它的形状,并不能判定它的材质。那么这是艘钢铁船呢,还是艘木船?下一步要做的是证明这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我们在2017年又去了一次。

要确定沉船的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派潜水员或者水下机器人下去眼见为实,亲眼看到它的舷号,立刻就能判定。可就像我刚才说的,舟山市号称“千岛之城”,下辖的东极岛就有四个小岛。这么多的岛屿,海底是凹凸不平的,同过境的洋流碰撞,造成当地海况复杂、海流特别湍急,极易形成各种乱流、涡流,潜水员最怕的就是这个。航海上,表示速度使用的计量单位是“节”,1节等于1海里/小时。人类在游泳的时候,最多可以抗击一节流,二节流就游不动,到了三节流就会被冲跑,所谓随波逐流。东极岛海域几乎全年都是三节流的水流速,潜水员下水后根本站不住,太危险了。2017年9月,我们是带着全套的空中、水面、水下的设备去的,当时根本不敢让潜水员下水,派水下机器人下去就被冲跑了。

澎湃新闻:既然无法依靠潜水员或者机器人“眼见为实”,你又是通过什么办法确定这艘沉船的身份?

方励:这当然有办法,也正好是我的专长。我们用了两个领域的方法,首先是地球物理勘探法,里斯本丸是一艘钢铁船,用磁探仪(金属探测仪)可以确定这艘船的物理特性。在沉船上方,超低空飞行的无人直升机装上磁探仪,类似于军方反潜机搜寻潜艇——地球的磁场从北极到南极是均匀分布的,突然在这里的海平面下出现一处强磁场异常,就说明有一个巨大的导磁体在这。当时磁探仪接收到的中心射线峰值达到了800纳特(磁感应分数单位),由此测算出这得是几千吨的钢铁,和里斯本丸7000吨的吨位大体吻合。

然后我们又用无人测绘艇搭载声呐对这艘沉船做了精细的扫描成像——2016年,是用有人驾驶船只做的成像,当时获得的图像只能大致判断这是艘沉船,而不是块大石头。因为人操控船只在海上航行,水是柔性的,再好的舵手开出的航迹也只能大致是一条直线,这就造成测出的图像也会变形。而无人测绘艇是靠电脑掌舵,每秒钟都可以通过GPS来修正航向,这比人的反应要快得多,所以它的航迹是相对笔直的,成像效果也更加精确。根据最新的成像再拿几何尺寸去比较原船建造的历史图纸,最终确定了它就是里斯本丸号。

2017年,方励团队精确扫描成像里斯本丸的沉船位置和水下三维形态。

澎湃新闻:你过往也参与过深海载人潜器系统建造,以及海军某型号深潜救生艇设计与建造,肯定了解也掌握相应的水下打捞技术。为什么没有想过打捞一些里斯本丸的遗物?这些遗物如果重见天日,进而参与进纪录片的叙事,是不是会更震撼?

方励: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里斯本丸是艘日本船只,二战结束后规定相关的日本军事物资由美军接管,它又沉没在中国的领海,遇难者又都是英军官兵,在外交上存在模糊的管辖权。

另外从工程技术角度,这么久远的一艘沉船靠近大陆架,已经锈蚀、腐烂得非常严重。再加上70多年的光阴,附近渔民的拖网渔船从它这里来回经过,让沉船船身上挂满了渔网。2019年,国家文物局水下考古队来勘探,我们也提供了很多装备。在沉船上方趴了一个月,用卷扬机绞这些渔网,成吨的拉力都拉不动。而派潜水员下去打捞遗物,一则是这里的水流很急,再则如果被渔网绊住就上不来了。

2019年10月20日,方励与战俘后人在寻亲的船上。

是不是可以打捞遇难者遗骸?我也做了调查研究。英国这边,我专门咨询过退伍军人协会的费恩祺(Brian Finch)少校,他也是本片的军事顾问,介绍说在战时被击沉的船只本身就可以视作War Grave(战争公墓),不应再去打扰这些亡灵。我们还有过争论,我认为里斯本丸中的遇难者不是在作战时战死的,而是作为俘虏被虐杀的,水面下的里斯本丸不应被视作坟墓,而是囚禁的牢笼,那里有两百多名英军,在沉没前被日军钉死了压舱板根本就无法逃生。2018年,我在被俘英军的后人中做了三次民调,他们的意见大概是一半对一半,有一半希望亲人的骸骨能回家,另一半认为按照War Grave的传统不要再去打扰逝者。

方励(左)与军事顾问费恩祺(右)查阅里斯本丸沉船事件资料。

“抢救性采访,把这些先记录下来”

澎湃新闻:从找到沉船到把这个故事还原在大银幕上,你曾说,“本来只是好奇,想要寻找一艘船,并没有打算拍纪录片,最多也是留下一些资料。但是越走进这些人和事,就越无法自拔。”能不能介绍下最先给你触动的是哪些人,哪些事?

方励:一开始是想拍成电视纪录片,作为资料片、专题片,用访谈的形式呈现就好了。所以我2018年4月第一次去英国采访,第一个去见的就是时年99岁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他的生日是10月26日,跟我女儿同一天。我现场承诺老先生,在他100岁生日时,会把这部纪录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那是我刚开始采访,当时想得很简单,除了这位幸存者,余下的战俘后人也就十几个人,逐一采访后剪出个资料片,怎么着大半年时间也足够了。

方励(右)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左)

第一次采访还没结束,我就受不了了,这些战俘家庭的亲情、爱情,战友之间的友谊让我彻底破防了,根本扛不住。闭着眼睛就会去想,一位在家族墓地的坟墓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留下的22岁小伙子;一位抱着洋娃娃等待父亲70多年的女儿……1816个战俘家庭,255个渔民的家庭,这么多相关的涉事人,而我手里只有十几个已知的采访名单。我觉得不甘心,就决定继续挖,接触更多的事件相关者,把故事讲得更有说服力。

方励工作室中收藏的寻人启事整版广告。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图

澎湃新闻:所以你想到了自掏腰包在《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上刊登了整版寻人广告,“你在哪?寻找1942年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的英军战俘和他们的后人。”

方励:当时摄制组的同事也有人说,现在还有人看报纸吗?我说当然了,老年人看报纸,我就是老年人,老年人每天吃饭时有一张报纸在手边那就是一道菜。这是个传统习惯,全世界都一样。

第一次去英国的最后两三天,我就是在伦敦跑这几家报社,询价、谈判。他们都非常友好,认为这不仅是个生意,更是一项义举。《每日电讯报》广告部的经理,那位女士听了我前面采访的故事,听着听着就落泪了,尤其是面对几个中国人跑到英国来找他们的后代,当即表示一定会给我最好的价格。我们在这三家英国主流大报上,每周日以整版篇幅刊发寻人启事,持续了长达两个月。BBC也因为这个事把我请到直播间做采访,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在英国海军陆战队俱乐部采访结束时,一位老人挥动着十英镑追了出来,这是我们在2018年收到的第一笔捐款。

方励收到的首笔捐款,十英镑。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图

陆陆续续有380多位亲历者的后代主动同我们取得联系,这个过程中还惊喜地找到了另一位在世的幸存者,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区的威廉·班尼菲尔德(William Beningfield),他也是被中国渔民救起来的。对历史最好的还原是物证、人证俱在,物证我们找到了里斯本丸沉船,人证就是这些还在世的亲历者,不管是当年的英军战俘还是拯救他们的中国渔民,乃至他们的后代都已经不再年轻,我当时就明白这已经是历史的一个“尾巴”,再不去讲就湮没在历史中了。2018、2019连续两年,我主要的工作就是采访,抢救性采访,把这些先记录下来。

方励(右)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左)

有了这么丰富的素材量,自然就想到了大银幕。全世界的人为什么都知道泰坦尼克号?卡梅隆的电影,大银幕的感染力太强了。所以我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这个坑挖得还挺大。从2020年开始,我一年卖一套房,把手头的房子都卖掉了,现在是租房子住。我认真想过这事,我不干谁干?懂得海底成像搜索调查又懂电影的人,除了我没别人了。虽然我没有做过纪录电影,至少沾边,知道影像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一直对自己说,活该你干,不干你就是历史罪人。

《里斯本丸沉没》纪录电影工作室被布置得犹如作战室,图为电影资料墙。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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