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励在英国寻访时,一封来自加拿大的邮件改变了采访的走向。一位名叫比尔的男性在邮件里说,他的父亲就是里斯本丸号上的士兵,他还活着。

方励带上摄像机赶往加拿大魁北克北部山区的小镇,98岁的威廉·班尼菲尔德坐在沙发上迎接他。威廉说自己并不想回忆那段故事,但面对方励,他重新走入记忆。他回忆当船舱的积水越来越深,而空气越发稀薄时,他的军官对他们说,就算死,也要像一个英国人那样死去。“我不知道英国人死,跟别的人死有什么不一样,”威廉幽默地说,继而又凝重起来,“但那句话,给了我们勇气。”

找到了盟军战俘的后人、中国渔民的后人,又找到了美军潜艇舰长和机械师的后人,事件最后一个重要参与方——日本人的后代,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方励去了日本。里斯本丸行动的指挥官和田义雄没有活到战争结束,而船长经田茂活了下来。当方励带着经田茂的军事审判档案给他的子女看时,他们才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这段历史。

经田茂在法庭上辩称,自己只是服务于军队的平民,无法阻止那一切发生。经田茂被判处7年徒刑,出狱后性情孤僻,两年躲在家中闭门不出。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天抽掉50根,最终死于肺癌。他的儿子经田广海对方励说,他感觉,父亲的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我们给中国人造成了很多苦难,挥着刀到处杀人,能说那是编造的吗?”经田广海说。

而在世界的另一边,七八十年来,无数个家庭也活在痛苦中。当方励带着摄像机进入英国战俘后人的家,在餐桌边、沙发上、花园里,听着他们讲述的故事,他一次次感觉到胸中压着千钧巨石。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妇人怀抱一只女童玩偶,那是70多年前父亲从香港寄给她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她一生小心翼翼保护这只玩偶,至今完好如初。面对镜头,她哭到颤抖。

一对兄弟向方励展示了一封信,那是他们牺牲的伯父理查德写给他们父亲的,当时他们的父亲才5岁。年长17岁的哥哥在短短几行的信里,将母亲托付给5岁的弟弟。弟弟长大成人后,母亲才把信交给他,他把信放在钱包里,放了40多年。“那简直就是一封遗书,太让人痛了。”方励实在抑制不住情绪,离开摄像机,冲出屋外抽烟,“我也有弟弟,我理解那种感受。”

理查德的故事还有后续,方励偶然发现了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瞬。那一天,理查德冲出了船舱,躲过了子弹,在漂向东极岛的海面上,他趴在一块木板上停止了呼吸。他牺牲的场景被简短地记在一个小笔记本里,保存在英国陆军博物馆。到达日本后,士兵们被分隔在两个战俘营,他们回忆自己看到的牺牲战友的最后姿态,信息在两个战俘营间传递,以拼凑出牺牲和幸存者名单。而这些记录,无意中记下了牺牲者们的人生结局。

“你就是活在这一大群人的故事里面,看到他们的命运、家人和伤痛,你止不住就想去分享,也想帮助他们还原他们的父辈遭遇了什么。”方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种情感不是压力,它是一种动力。”

通信兵杰克的录音里,也讲述了一些战友的结局。一个军官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自己的妻子住在哪里,请转告她,他已经尽了全力与她相聚。说完就淹死了。一名士兵从香港给家人写信,满怀信心地说,一切如常,料将很快重聚。他牺牲三年后,家里人才辗转收到信。回忆到此处,杰克平静的语气突然颤抖起来。

里斯本丸不再“沉没”

当年决定用摄像机记录这段历史,最迫切的原因,是林阿根老人的记忆正在加速衰退。起初方励不确定将会拍成什么样子,如果不必拍成大银幕电影,成本最多四五百万元。但一头扎进去之后,项目规模逐渐扩大到无法想象,他已无法回头。

定档在刚开学的冷门档期,这部纪录片票房堪称惨淡。方励早就知道一定会赔,但对于这件事,他没有用经济头脑计算。在电影制作后半程,大量相熟的后期制作公司,都是无偿帮他做,最昂贵的动画部分,合作方也是以最低成本照顾,“他们都知道我早就没钱了”。

方励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这几年,他电影之外的生意开展也不顺利,几千万账款收不回来。他说自己为了做完电影倾家荡产,房产也都变卖了。但直到电影上映,事情还没做完。有300多个战俘家庭联系了他们,其中240多个表达了接受采访的意愿,他们已经采访了110多个家庭。但他承诺,每一个愿意接受采访的家庭都会去访问,这将是电影之外的余音。他还打算搭建网上纪念馆,将所有资料和采访素材都放上去,他手舞足蹈地描绘了网上纪念馆的构造。但在走出财务困境前,都无法启动。

“这是一大群人的心愿,让一个动人的故事留在人间。”他说,“没有他们,这件事不可能完成。”

整个过程中,有很多人帮了忙。身在香港的历史学者托尼·班纳姆是极少研究过里斯本丸号的学者,他的专著让方励省却了很多研究和调查。班纳姆向他介绍了英国退役军人费恩祺少校,这位会说汉语的军官利用自己的身份、人脉和热情,成为方励打通英国有关机构的搭桥人。日本的两位军事史学者,则为方励在日本的调查提供了大量帮助。

“这部电影的制作过程非常艰难,我觉得如果换作任何人,可能在电影完成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正是方励的纯粹和坚持,让我们看到了这部电影。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已经30多年了,我经常想象沉船时的情景。我原本担心电影制作人会难以还原那个过程,但事实上,我认为他们做得非常好。”托尼·班纳姆回复《中国新闻周刊》,“这本质上是一个普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其他普通人的故事。这次是中国人和英国人,但换作任何国籍的人也会这样。这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故事,具有全球意义。”

80多年前,中国渔民抢救了盟军战士的生命;80多年后,中国电影人抢救了这段历史。“如果中国人不讲,还有谁去讲?不要让这个故事再次沉没,我们都有责任。”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和林阿根,这三位亲历者在2020年2021年陆续谢世,他们没有看到电影,却在生命的最后亲口讲出了历史。

这是一部充满方励色彩的纪录片,他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述贯穿始终。他尝试过以第三人称冷静叙事,但损失的情感冲击力,正是他最珍视的部分,他想把这些故事给他带来的震动原原本本传达给观众。在这部电影里,他不仅是出资和制作电影的人,他还找到了沉船的遗骸,找到了当事人和后代,他将14名盟军战俘后代请来东极岛,坐上轮船,经过里斯本丸号遗骸上方时,声呐在屏幕上勾勒出船只的形状,那里就是他们先辈的埋骨处。

他推动着故事一步一步向前发展,为一段段未完成的人生找到结局。这个人间地狱般的故事里,却展现了人类所有美好的品质。当一艘船沉入海底,那些人终于不再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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